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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第3页)

虞白和丁琳叽叽喳喳看过了钥匙,虞白便从脖子上掏出系挂着的真丝绳儿,将钥匙就拴上了。丁琳说:“你好要脸,谁的东西也要占领?!”虞白说:“你哪里稀罕这?你有玛瑙戴哩!”丁琳说:“我哪儿有玛瑙?”手扯着领口,露着脖子。虞白说:“你让夜郎和清朴瞧瞧,那几块红红的东西不是玛瑙是什么?”夜郎看了,是三处皮肤充血泛红。吴清朴却说:“吔!吔!这是要把脖子咬断了嘛!”丁琳突然害羞,忙把领口提起,说:“清朴你怎么知道?你怕咬断过邹云的脖子吧?”夜郎笑了一气,说:“人家都是披金挂银的,你们倒争着戴一个钥匙?”虞白说:“金银的属性俗哩,人佩戴得多了就显得脏。”吴清朴说:“白姐你是酸葡萄!”虞白说:“现在是谁也不敢得罪的,犯着邹云了,清朴就不愿意!五行上说土生金的,土有清浊二气,清气生出竹来做笛做箫,浊气生出金银,金银只能配做钱币。”丁琳说:“这话说得好,昨日晚上电视看了没有?市个体户协会举办晚会,有一个女老板唱歌,人是方脸,五短的身材,走路像是鸭子划水,身上衣服并不好,可左手右手十个指头竟戴了六枚金戒指,全是最笨重的那一种,看着真恶心,她怕是时装店的高档时装全不合适穿,只有披金挂银来显富了!现在是有钱的没有好身材,有好身材的没有钱!”虞白说:“现在流行金银首饰也流行丑人嘛!”大家一哄而笑。虞白说:“夜郎,我戴这钥匙好看不?”夜郎说:“好看。”虞白说:“这么说你是舍得了?”夜郎说:“可以吧。”虞白说:“还是舍不得的。”夜郎就说:“舍得。这是我日夜保存在身上好长时间了。”虞白说:“你是保存好长的时间,我可是等待了三十一年!这钥匙一定也是在等待着我,要么怎么就有了再生人?又怎么你突然就来到我家?这就是缘分!世上的东西,所得所失都是有缘分的。”夜郎说:“这么说,我是永远没有个钥匙了。”虞白说:“凭我一见这钥匙就爱,就又能从你那里获得,也凭你这句话,我也就知道你的身世经历了。你冬天戴帽子是不是在帽子里垫纸,把帽顶撮得很高?”夜郎说:“你冬天见过我?”虞白说:“你一定还是单身汉!”丁琳说:“巫劲又来了!用这一套拿了别人的东西,还要让别人觉得东西应该给你!”虞白说:“那你问问他是不是事实嘛?”夜郎笑笑点头,说:“钥匙活该给你。遗憾是宽哥没来,要不他会讲出许多故事哩。”虞白就说:“你那个宽哥会音乐?”吴清朴说:“夜先生也会的,他就在戏班里吹埙。”丁琳乐了,嚷道:“这真没看出,来一段吧!”夜郎忙推辞,说:“我跟宽哥还没学好的,虞白琴弹得那么好,刚才不是听到乐声我还来不了的。”虞白说:“你听到的或许是音响上放的,我只是跟着用琴溜溜,唱还是丁琳唱的。”吴清朴说:“琳姐再唱唱我们听!”丁琳说:“不唱。”吴清朴说:“又拿架子啦?”丁琳说:“乘兴而唱,兴尽而止。夜郎,我要问你,听说是再生人自焚时也用琴弹过曲子?”夜郎说:“宽哥在场的,他那时不会记谱,只听出节奏是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也弄不清是什么意思。”吴清朴说:“平仄堡就是以此起的名,所有知道平仄堡的人都在问怎么叫平仄堡?鬼知道。”虞白玩弄着狗,举了前爪在自己肩上,说道:“好笨!”吴清朴说:“你知道?”虞白说:“你问丁琳!”丁琳说:“我知道什么?”虞白说:“你是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你咋不知道?!”丁琳“呀”了一声,伸掌打过来,虞白一闪,打在狗脸上。吴清朴和夜郎莫名其妙,越发要问,丁琳说:“我去年结婚,许多人送了对联,有‘鸳鸯同卧,龙凤翻腾’,有‘风静闻荷香,云渡看松直’,虞白送来的就是‘洞房花烛夜,风雨平仄人’,只有她贼怪脑子想得出这词!”说毕,四人哗地都笑了。

吴清朴去街上买了一瓶白酒,四包干果,回来见三人还在操琴说话。夜郎是将琴抚来抚去爱不释手的,虞白越发了得意,翻过琴腹让看上边的刻字。字是老宋体,以拙为美,夜郎读了,是:“此门下杨小山遗琴曾携游燕苏闽广西江鄂诸知音器重余孙大门其冢坦于归助嫁抚物动今昔之思爰笔以记乾隆六十年除夕前二日也。”惊得叫道:“这是一块灵木嘛!”嚷着要了纸铺在字上,拿铅笔在上面来回涂抹,清清白白地拓出一张字帖出来,说回去要让宽哥瞧个稀罕。遂问:“你是音乐世家?”虞白说:“这倒不敢。我爹年轻时做什么他都不肯,就迷上学琴,师傅是青羊寺的常古和尚,常古师圆寂前,将这琴送了他。琴是不是常古师的家传不得知。我爹得了这琴,至死没有离过身,我记得他每天清早起来都要弹一弹的,为此娘和他没少吵嘴。音乐使人穷的,这话我亲身体验过——那时我们在外县乡下,家里什么也没有了,爹死了是买了一个旧柜,锯了柜腿盛殓的,娘要把琴也放到柜里去,我舅说留一个作念给孩子吧,这琴才留下来的。”吴清朴说:“高高兴兴的又提那些旧事。”虞白说:“不说了,吃酒去!”屋里的光线已暗下来,丁琳把厨房的小矮桌搬到后院,四个人相对坐于白皮松下。酒是一人一盅,不敬不让,自酌自饮,干果也不用筷子,随手去捏。夜郎自然不敢挽了袖子划拳吆喝,一时沉默了许久。夜郎抬头看虞白,虞白已喝下三盅,看见他在看她了,微微一笑,说:“喝嘛。”夜郎就喝了,说:“刚才在屋子里,我就觉得这院子里有假山,果然这么好的假山!住楼房还有个后院,后院里又这么多景致,真是难得!”虞白说:“是好吧?你瞧瞧这院里是些什么景致?”夜郎扭头四下看了,南面的墙很高,墙端有明瓦暗砖雕饰,上盘滚道溜脊,卧有琉璃凤,墙壁正中,嵌一块方方正正砖雕,凸透着一条欲出云雾的龙,刻工叹为观止。回头东面,也正是房的后门,却正好矮墙与楼接在一起,原是在墙头斜伸过来一面门楼的后檐,想象那里应该是另一院落入口,上有横额,书着“半园”二字。地是用各色小石子铺就,有许多图案。假山不大,千疮百孔,旁有一高一低数米长的石柱如枯木。假山过去,或者就在假山的下面,有一泓水,绿幽幽的,竟通过那堵墙而不知了来去。再是奇木异草。夜郎说:“这假山是太湖石,水上短桥是蓝田玉雕的,石礅是砚石材料,地上石子铺的图案……我看出来了,是拐杖、笏板、笛子、葫芦、花篮、长剑……这是暗八仙。园子叫半园,名字起得好。”虞白说:“虽是半园,却是四季景色,这假山下一蓬迎春花为春,池里有浮莲为夏,那株海棠是秋,白皮松却是冬了——你没看出来!”夜郎说:“瞧这样子,半园应是民俗馆的,怎么竟肯做民宅?”虞白说:“说出来你也吓一跳的。这民俗馆原本也是虞家的,我二老爷手里是西府的首富,以农为本,以商兴家,商号遍及陕西、甘肃、四川、江苏,曾是马走外省不吃人家草,人行西京不歇人家店。这里最早是商号‘天成合’,二老爷晚年捐了个省参议,才改成住宅常住西京的。但二老爷家人丁不旺,传到儿子手里没了儿子,过继了堂兄的儿子,这就是我的父亲。父亲生性不愿做官理财,只喜音乐,家道就稀里哗啦败下来。解放后这所住宅被收没,成了阶级斗争教育馆,‘文革’中又全家赶到乡下,父母死后,我招工在外县,再是调入城里,形势开始变了,要求落实政策,这住宅又变成民俗馆,我自然不能提说宅院归虞家继承——你提也是白搭,世上的钱物从来就是多了就又还之社会的——但我总得有个住处,我去找信访局,也是亏了丁琳帮忙,分得这所楼的一所房子。这所房子怎能比得馆里的一所仓室?上边便念及父亲虽是过继,但毕竟还是虞家的后代,就封了半园通往馆里的后门,将楼房这边打通,那水池还通在馆院里的……”夜郎虽未听得详尽,大致都知道了,不觉说道:“难怪你有这等气质,原是大户的人家,要不改朝换代,你是千金小姐,见你倒难了!”丁琳说:“除非你是土匪!”就拿眼睛乜虞白,虞白脸唰地一红,二人窃笑不已。夜郎说:“笑什么?”拿手弹爬在衣襟上的一只七星瓢虫。虞白说:“这虫子上身吉利哩。别听她的,喝酒吧!”自己先又喝了一盅。

天空暗淡,瓶里的酒也喝剩下二指高低,半园里有了花脚蚊子,嗡嗡嘤嘤在头上盘旋。虞白两腮微红,细目半睁,便说:“夜郎,我要醉了,你且回去;如果不讨厌,改日你们戏班演出,来请了我们去。”自个儿起身,果然头重脚轻,进内屋去了。夜郎便也起身,吴清朴却要留下,说喝完剩酒再走,给夜郎一盅,丁琳一盅,把干果也吃净了,方才分手。回到屋里,虞白已横卧在沙发上沉沉睡去,黑狗就卧在脚下。夜郎笑了笑,才要让丁琳把手巾涮湿敷在她额上,房门被敲响,夜郎就势在开门见客时告辞。来者正是一个女人,极其明艳,丁琳先叫道:“今日宾馆办晚会啦?”女的说:“没的呀!”丁琳说:“那脸上的油彩怎这么厚的?!”女的一时很窘,从吴清朴腋下钻进屋里去了。

虞白昏昏沉沉,听着卧室里有人说话,听声知道是邹云来了,想睁眼问候,又懒得睁不开,翻个身去,听得邹云在说:“今日请客,明知我要来的,也不留点残汤儿给我,到底不是一家人,皮儿外的!”丁琳说:“你要是皮儿外,我更是八竿子打不着了!是不是在嫌弃我了?我可给你说,小鸡肠儿,我吃的是白姐的酒,倒没沾你老公的一点腥的!”邹云说:“打嘴!谁是谁的老公了?”丁琳说:“提前叫个老公又有何妨?没行礼却行实,你骗得过我去?”吴清朴说:“琳姐,可不敢乱说!”邹云叫了一声,说:“你看,你看,看出什么了?”丁琳说:“你瞧你那眉毛,中线都散开了,你当我是外行?!”一阵谑笑,邹云说:“白姐今日请的是什么酒,是你给她寻着那个了?那个男人只打个照面,五官还行,可一看倒像个街上的闲人!”丁琳说:“你不是说男不坏女不爱吗?”邹云说:“男人看怎么个坏法,瞧他那皱皱巴巴的裤子就知道是——出力的不挣钱!”吴清朴说:“你们宾馆的人眼也看馋了,只认得名牌衣服。人家是我请来的客,是鬼戏班的,哪里又是给白姐物色的,小心白姐听着了拧嘴!”邹云就唤“白姐,白姐”,说:“她还醉着。她怎么就能醉了?鬼戏班我知道,那个南丁山请了华州的一个老把式教演员打叉,把个女演员屁股就扎伤了,老把式就住在我们宾馆,叫了扮无常鬼的那个演员骂了狗血淋头!做什么不好,却去演鬼戏?这酒不是为那男人请的,又是有什么好事了?是你算了好卦了?”吴清朴说:“……刘先生说生意还是能做的。”邹云说:“这下你该拿定主意了吧?别舍不得你那研究员呀,考古呀,都什么时候了,脑子还不听!我就看不上你们知识分子,优柔寡断!”吴清朴说:“你说得容易,你哥哥店开得好好的,我插进去,名不正言不顺的,就是你入着股,分开干真有联手着好?”邹云说:“我不是给你说了,有箍了盆子桶的箍不了人吗?已经闹得乌眼鸡了,咱又为啥不干?琳姐你说?”丁琳说:“我也优柔寡断。”邹云笑道:“没想一句话又伤着你了,瞧这知识分子的心眼!”吴清朴说:“那说好,和你哥哥谈判我是不参加的,房子呀,营业证呀,雇人呀,各种交涉我都不管,我只撑个门面,出力……”邹云叫道:“这就好了!老婆再能干,还得靠老公做主心骨!——噢啊!”吴清朴说:“这,这……”丁琳说:“哎,慢着慢着,让我先走开了你们再忙。”“吱呀”,门拉合了,丁琳的钉着铁钉的皮鞋声响到内屋来。

丁琳见虞白眼睁了,低声说:“你醒过来了?”虞白说:“清朴是决意要停薪留职了?”丁琳说:“他太爱邹云了。”虞白嘴角皱了一下,算是笑了。吴清朴自和邹云恋爱后,邹云就是这里的常客,每日从平仄堡下班,便来吃顿饭或说说话儿。她人长得漂亮,脸多含笑,视人注情,只是声不好,又立坐不安的活泼,使得虞白这楼上四邻都认得她,更是在东什街上有着声名。东什街有几间门面房,原是邹家开个土产门市部,生意并不好的,自市政府指定东什街为小吃街后,这里寸土如金,邹云就和大哥二哥合伙办了个饺子饭店,几年间发了财。后虽邹云去了平仄堡吧台工作,仍入了一股参加分红,因为邹云从宾馆还能拉来大批的吃客。但是,正应了可以同苦不能共甘那句话,自邹家财大气粗后,兄妹三人却生出矛盾。先是管账的大哥账项不清,眼见得大嫂手上有了金戒指,金戒又换成钻戒,且大嫂的娘家装饰了房子,又安了电话,邹云和二嫂气就不顺,苦于没有证据,不好明说,只叫嚷怎么一月利润不如了一月?再是二哥见大哥如此,采购原料时买低价报高价,动不动就从收款的抽屉里拿了钱去打麻将,跑歌舞厅,还包了旅馆房间泡妞儿。这些邹云并不清楚,洗碗的小工保祥告诉了她,她就出主意:如果二哥再让他去那旅馆送夜宵,就去告诉二嫂。果然二嫂一夜里赶到旅馆,和那女的大打出手。二哥知道了是保祥露的消息,回来差点没把保祥揍死。大哥看不惯了就吵起来,吵到最后红了眼,乌七八糟的丑事全兜了出来,一个就说合不成了分开来!一个说分了就分了,谁也离得开谁!一份囫囵囵家业分成三份,一个饭店也开了三个门。邹云要吴清朴停薪留职来顶她所得的一份,给虞白说了听取意见,虞白不置可否,只应道“这你和清朴商量”。现在见他们已合手定了主意,只是担心吴清朴的经营能力。说:“丁琳,你也权衡权衡,不要让猫拉车,把车拉到床下去。”丁琳说:“清朴呆是呆些,可专心干起什么了,却有钻头。”虞白说:“那就让他折腾去,不折腾邹云心也不甘的。”起身去拉了灯,灯光下胸前的钥匙亮亮地发光,就把它塞进脖下的裙领里。丁琳说:“你真的要把它戴在脖上?”虞白说:“我喜欢哩。”丁琳说:“小孩才戴这些,你是怕寻不着家了,还是怕丢了自己?”虞白说:“都怕。人活在世上好像什么都能干,其实一个人能扭动的也只是锁孔那么大个空间。”丁琳说:“你又想作诗了?”虞白说:“刚才在睡梦里我倒真的有了两句诗:拿一把钥匙,打开每一个房间。”丁琳说:“是好诗,题目可以叫‘单相思’。单相思就是这样,真是好诗,你扩展扩展,我托人送报上发表了。”虞白说:“我没有发表欲!现在报上的诗,将一句有诗意的话扩展成一首,还美其名曰‘一首诗有一句精语就可以不朽’!那还算诗吗?诗是每句都要明白如话,整体却有模糊性的含意。我这两句算什么?况且我哪里就是要单相思?!”丁琳说:“我可没说你对那个夜郎有单相思!”虞白笑道:“那我不成了老牛要吃嫩草吗?”

声音一大,卧室里的邹云就问白姐你醒来了?吴清朴没有过来,先去厨房看煤炉上的水开了没有,说句“窗台上的虞美人又孕骨朵了”,趁机洗了脸,梳了头。邹云拿了一件时装走过来,叫嚷着说是托人从深圳买的,要给白姐推荐。这是一件三件式的套裙,蓝底白花的裙子,薄亮轻柔的T恤袖裙衣,又有一件蓝黑色麻纱的马甲,没领无扣,质量高档,款式极好。丁琳就让吴清朴在厨房里不要出来,吴清朴说他干脆上街买些什么吃的来,就走了。虞白就脱了身上的裙子,邹云一边帮她穿新的,一边说:“白姐你知道你最好看的是什么地方?”虞白说:“哪里?”邹云说:“就这屁股以上。我已经看过多少次了,你要坐在那里,简直像一把提琴!”虞白说:“世上男人眼睛都瞎了,没有一个来弹这琴的!”丁琳说:“真不要脸!”手拧了某一处,疼得虞白踮了脚在地上跳。就一边穿一边对着黑狗说:“丑丑,你说是不是?女人就是一架琴嘛,逢着好男人了弹出的是音乐,遇到孬男人了只弹一片噪音。”黑狗丑丑竟头一点一点的,三个人都吃了一惊。丁琳说:“这狗好通人性!”虞白说:“我总疑心丑丑前世是个美人,你们瞧瞧那眼睛上一圈黑线儿,我敢说现在哪个女人还都画不出那么好的眼线哩!”穿着了,自己先到镜子前照,连声叫:“不行不行,片片扇扇的太多,不适应我!”邹云说:“讲究的就是这样,这是意大利的名牌,你个子高,穿上呼呼啦啦,又飘逸又潇洒。我有你这身架,早当模特去了!”虞白说:“我才不当模特哩,虞家的女子穿了好衣服让别人去欣赏?!我也不想要那么多钱!衣服好是好,我太瘦了,撑不起来。”邹云看了看,也觉得是,仍说:“不急的!”将自己的一双深灰色有带的高跟皮凉鞋脱了给虞白穿,把口袋里的一副金色椭圆墨镜戴在虞白脸上,左右找什么,又去卧室取了一条有浅蓝、赭红、白的条格儿头巾包住虞白的头发,说:“现在瞧瞧,走到街上回头率不高才怪哩!”虞白说:“倒像是个傍大款的了!丁琳,你和邹云是一个型的,你试试。”当下脱了,去换另一件。另一件是灰白的长裙,纯麻质地,后背有一道小布条带儿交叉成的装饰,虞白在镜前扭着看了,欣赏腰部的装饰,屁股微微撅着,细腰凸现,交叉的小布条带儿乍贴不贴的好看。丁琳也将那件穿上了,让虞白看,虞白说:“好,你这活泼性格该这么打扮,越发仓库润泽,印堂黄明,耳额也增白了!”丁琳说:“我也觉得好,邹云到底在宾馆,见得多了,会买衣服。你穿这件也好。”虞白说:“这颜色说白不白的,自来旧,我喜欢,只是后背露得太多。”邹云说:“人家前边露到什么地方了,还有人穿的!后背上又没长东西!”虞白说:“我比不得你们年轻,干骨头脊梁,露什么的?!”自己把头发取了皮筋,披散下长发来照着看,还是摇头,就脱下来了。丁琳却舍不得脱了,说:“知识女性穿这还可以的,真的,白姐!——这件多少钱?”邹云说:“一千三。”丁琳说:“你给我说笑话?”邹云说:“我哪是说谎,你看看发票吧。”在口袋里掏了,果然上边是一千三,丁琳形容忽变。邹云说:“买一件吧,做老公的谁个不希望自己的老婆穿得漂亮?”丁琳说:“他那穷教书匠,一件裙子一千三把他不吓昏才怪的!”虞白说:“教书匠吓住了,总还有吓不住的人吧?”丁琳忙给虞白使眼儿,不让再多说,自己却低声道:“我又不是傍大款……我从不花他钱的,他给我钱我还嫌掉我的价儿……”邹云还在说:“穿得好了,一日他多爱你几次,总比省下钱来,却见了不刺激、没反应,日子一长夫妻不像个夫妻了强吧?琳姐,婚后最危险期是二至三年,男人的新鲜劲儿就没有了,咱做女人的就得不断地改变自己,常变常新。”丁琳说:“男人要是那样,干脆和衣架子过活去!——你要觉得我穿着好,那我就不脱了,今日回去亮亮他的眼,就说是三百元买的。”邹云说:“我让人去深圳就这个样子、尺寸再捎一件来。”丁琳说:“你倒舍不得了!这件就先让你美吧。”也便脱下来。

三个女人为了衣服兴趣蛮高,就又说到街上现在流行什么款式,北大街的唐都商场又开了服装自选厅,靠南千米距离的地方,又有了一家贵夫人服装店,而且南湖路服装街上的门面越来越多了,全是由广州、深圳、上海进货——广州、深圳的货现在比过上海了,虽然假冒名牌的多,但款式绝对的新潮!虞白就翻箱倒柜,取了几截布料出来,让两位参谋做了什么好?比比画画了半天,邹云说他们宾馆小唐的婆婆在电影制片厂里当服装师,手艺高得很哩,拿这一截丝绸去做件晚礼服吧。虞白说:“我喜欢自己裁了自己做……白日都懒得怕出门,还做什么晚礼服的?”丁琳说:“那我有几册新款式裁剪书的,改日给你捎过来。”虞白说:“邹云,你最近去福乐商场了没有?见着什么好的内衣?”邹云说:“白姐和人不一样,外边衣服平平常常,内衣却总是要高档的!——贵夫人店里新进了一批裤头,款式、色调绝对的好,明日我就给你捎回来。裤头买得那么好,给谁看的?”说毕了,便觉得不那个了,忙看虞白和丁琳的脸。两人似乎并没在意,丁琳说:“女人嘛,就那一块私处,当然要穿好些!我在洗澡间见过许多女的,外边的衣服花里胡哨的,可一脱胸罩皱皱巴巴,裤头破破烂烂,反倒让人看淡了。知识女性,最讲究的是内艳外素!”邹云说:“琳姐动不动就是知识女性,我都没份儿和你们说话了!”丁琳说:“你别多心,我这是说惯了嘴——你怎么不算知识女性?就是不算,嫁了知识分子也是知识分子老婆嘛!”邹云低声说:“不瞒你说,我穿的裤头就是清朴的。”丁琳骂道:“我说你那清朴老公,你还嫌是胡说!”邹云就捂了丁琳的嘴,两人不说了,拿一件黑底白小圆块的布料搭在虞白的肩上,比画着说做件裙衣怎么着?虞白也眯了眼在镜子里看了看,却哧地笑了,说:“这就是女人!咱们平日还笑别的女的俗气,咱也免不了俗,再过一两年了,你们怕又该津津乐道孩子了!”丁琳说:“女人再往前走,总是走不出衣服和孩子的。说穿了,女人也可怜,活着都是为了别人,一是看孩子,二是穿了衣服给男人看。”邹云说:“这我倒不同意,穿了衣服给男人看,男人喜欢还不是围了你转?”丁琳说:“男人围着转了,他没有不想要了你身子和心的。”邹云说:“他要了你,你也要了他吗?也说不上桶掉在井里还是井落在桶里了,白姐,你说是不?”虞白说:“这我没经验。”邹云就和丁琳笑着骂“瞎(尸上从下)!邹云说:“琳姐,咱也得给她个拉郎配,让她经验经验!”虞白说:“那我只恋爱不结婚,看谁还能来?”丁琳说:“你这半生总是眼头子高,月亮老是追求圆满哩,月亮总是一次次陨落和残缺。可话说回来,你总是失恋,却又总是被人爱上。”虞白说:“谁爱上我啦?我也不想让人爱上,孔圣人说女为悦己者容,我悦我自己,所以这房子里镜子多。至于生孩子,我觉得防老已成了扯淡事,传继脉火那也是自我欺骗,你想想,有几个人知道他爷爷的父母叫什么名字?只是三代,后边就不知前边了,做前边的人还讲究有自己的后边人顶什么用?生孩子唯一的好处是生个孩子来玩罢了。”一句话说得二人没了话。

丁琳说:“刚才是说衣服来着,现在却扯到养孩子,这其中是怎么转折过渡的,竟一点生硬也没察觉,这简直是和写文章的道理一样嘛!”虞白说:“得了,得了,别批评家的意识那么强!——天这么晚了,清朴不知给咱买什么山珍海味去了不回来?”邹云说:“我去看看。”换上了那一件套裙,又对镜涂了唇膏,出去了。丁琳瘪着嘴给虞白看,虞白说:“丁琳,从明日起咱们做美容按摩去。”丁琳说:“哟,虞白也要美容了?要美容,干脆去做手术割个双眼皮,把法令上那个痣也取了。”虞白说:“那倒不必,脸上有脸上的风水的。邹云是洗一次头吹一次发的,一星期去按摩一次,已经半年多了。人家年纪轻的都这样,咱再不收拾,老得出不了门了!”丁琳说:“你不是说你就敢素面朝天吗?!”虞白说:“不知怎么,我现在倒没自信了。”人一时蔫下来,伸了瘦长的指头在镜面上作画,画一个人头,——不愿凝视,便涂掉眼睛。丁琳却死眼儿看着她,更是一言不发。虞白在镜子里瞧见了,哧地笑了一下,掩饰道:“看见眼角的皱纹能捕了鱼啦?”丁琳说:“世上如果没有女人,男人是不会去修厕所的;世上如果没有男人,女人就想不起去美容了——你老实说,这会儿心里想着什么了?”虞白说:“想着什么?”不看丁琳,也不看镜子,站起来就往后门去,一边关门一边觉得心跳,立于灯影里脸发着烧。

夜郎回去后,个把礼拜都忙在戏班,南丁山集中了各色演员,和二师叔按场导戏,夜郎除了吹埙和杂务外,也充当各种小配角儿。先是让做打杂师,不说一句台词的,也不在鼻梁上涂白,穿对襟过膝白褂、黑布大裆灯笼裤、地瓜帽、起跟鞋,人显得矮了半截,搬动台上道具。鬼戏的道具都是实物,换场不拉幕的,扮着掌教师的南丁山只是喊:“打杂师!”夜郎和另一个矮子就应诺而上。掌教师说:“抬下桌子,拿上壶来!”夜郎和矮子就抬下桌子,拿上壶来。除了做打杂师,还要扮小鬼,鬼头儿是三块瓦的脸谱只留下在右眼角各有一条黑色,在近额角儿处又画上小小的白蝴蝶花纹,正额当中和鼻尖处用粉红画圆点;小鬼是一脸黑,满头红发,手拿了铁索走横步,一步锣鼓一响,当当一串前跑,单足斜立静场亮相。夜郎的独立总不稳,立稳了双手抬起如扑,而将额角突出的两撮赤发摇动不起,挨过二师叔的一教杆。最难受的是让他演云童,一行八人,左四右四,每人手持画有云朵的纸板,人在板后做矮子功。八人中七人是女演员所扮,皆功法精到,夜郎便发了狠,一有空就练。二师叔用教杆在屁股上一捅,夜郎腿酸疼支持不住,骨碌碌翻了个跟头。二师叔笑道:“真委屈了夜郎!歇下吧,歇下吧。”夜郎坐在那里也不起来,说:“做人难,做鬼更难!”南丁山说:“你倒能干个啥吗?!凭你这能耐,只能做个官去省心!”把一包香烟丢过来。夜郎说:“不是我‘夜郎自大’哩,那可是真的,我在图书馆的时候,官长兴做报告,报告是我写的,下边的人执行得认认真真的!”说毕了,脸也不笑,拿做得老老的,吸了烟看老把式教恶鬼打叉。

正在排练的是《刘氏回煞》一折:

刘氏:(白)回煞之期,来到家门,门神阻挡,如何进去?

小鬼:站在身后。(向门神)门神请了。

门神:请了。哪里来的?

小鬼:刘氏青提回煞之期,请你二位让她进去。

神甲:生从大门入,死从大门出,人既已死,不得从大门而入了。

小鬼:我奉阎王命。

门神:我奉玉帝差。

小鬼(对刘):他既不肯,我就揭去阳瓦三匹,呼动孽风,做个乘风而起,从空而下。随我来!

[小鬼举叉将刘氏打进。刘氏身罩阴衫被钉在柱上,着紧身衣入内。小鬼下。]

小鬼打叉是连打三次的,第一次刘氏不欲进,小鬼扬手,三把明晃晃的钢叉“哗”地打出,刘氏就势一低头,叉从头上三指高的空中打下,“哐”地扎在舞台的木板上。小鬼拔了叉,刘氏在地上打滚,滚三下了,第四下刚翻过身,三把叉又“哗”地打去,“哐”地扎在滚过的地方。小鬼再拔叉,刘氏已惊恐万分伏于台柱下,要将阴衫扬起企图覆体之瞬间,叉再打出;恰钉住阴衫,刘氏褪衫入门。这一连串的动作,夜郎正看得心颤肉跳,那小鬼突然“嗷”的一声,扬手将一把叉朝台下打去,夜郎和台下看排戏的人锐声惊叫,打下来的却是一把纸做的叉。夜郎虚惊了一场,悄悄说给南丁山:“才学了几天功夫,叉打得这般好!”南丁山说:“这是一天两天能学到的?你看看那扮小鬼的像不像老把式?”夜郎看了,有些像,都是梆子头,鹰嘴鼻。南丁山说:“那是父子。咱先头的演员,怎么也掌握不了时间和速度,先是老把式用滚筐教他,打得还可以,让真人扮刘氏了,他就怯了,伤了演员屁股。多亏只伤了点皮,不碍事的,气得老把式大骂,那演员越发怯场,再不打叉;不打叉演什么鬼戏?老把式就把儿子叫了来,现在是万无一失了。”老把式排过了打叉,仍对整个动作不流畅而发了火,要女演员放了胆子去做,一边做一边注意表情。女演员面有难色,老把式说:“再来!伤着你了,我父子两张皮换你一张皮!”于是又来了一遍。接下来是刘氏整容后环顾旧时厅堂,无限凄楚,两泪潸然。抬眼望,发现了昔日凤冠、霞帔,有些高兴。寻找脸盆,洗脸,梳发,一双金莲小脚跳来跳去,极尽的扭捏和妖。然后对镜去化妆,两片胭脂夹住个长长的粉鼻,去戴凤冠,凤冠正了,去着霞帔,霞帔也正了——凤冠和霞帔是幕后有人用竹竿挑走的。刘氏惊愕,怅然,由于连日来水米不进,为饥饿催迫,开始觅食,就发现了桌上的供物,仅有素食,气恼,怒发上冲,抓起供桌上燃着的蜡烛,一边啃一边端碗喝酒——暗地里把蜡吐到碗里去——直到把两支点燃的蜡烛啃完。酒碗放桌上时发现了自己的灵牌,瞠目注视,不胜惊骇,转瞬间用吹灰的办法变为黑脸,念道:“故显妣刘氏青提之灵位。”突然一声呐喊:“刘氏,你就死了!”腾地双足跳上供桌,足上是穿了三寸金莲的套靴,一脚撑住一脚高举,头发也一下子直立起来。接着,身子连转一周,如鹞子空中翻身,衣袂飞动,霍霍有声,忽直立,僵死不动,全场音响顿停,灯光俱灭,只用一柱射光照得刘氏阴衫青白,大哭:“来嘛,来嘛,庭堂依旧,你就成了无依无托的游魂了!”戏排一段落,老把式和演员们都坐于台侧的椅上歇息了,夜郎还坐在那里仰面待着。南丁山说:“夜郎。”夜郎还是不动。南丁山手在夜郎的面前晃了晃,以为他没知觉了,夜郎打了一下手,南丁山说:“还活着?刘氏的游魂附了你体了?!”夜郎才站起来,闭了眼仍出现白衣白裤白巾的凄苦鬼相,说:“头痛得厉害,我得回去吃些去痛粉了。”说罢就走。

出了剧院大门,往左三百米处是个菜市场,小李蹬着半车韭薹正黑水汗流过来。夜郎往旁边柳树后一闪,瓮声瓮气道:“卖菜的!韭薹多少钱一斤?”小李光着上身,一把破蒲扇别在裤带上,正抓了肩头上的湿毛巾擦汗,顺口说:“一元二。”夜郎说:“你要吃人呀?”小李说:“我不吃人,你要吃菜!”抬头见是夜郎,骂了:“大热天的,你日弄我说什么话?怎么浪到这里,敢情在里边排戏?”夜郎说:“嗯。”小李说:“满街都是鬼了,还排鬼戏!”夜郎说:“瞧这神气,今日是霉了?”小李说:“早上送了豆芽去学校,得知这几日韭薹价好,心又沉了,又贩了半车,却怎么也卖不动,还叫人把秤锤收了。”夜郎说:“收得好,你那假秤锤哄得了十个人哄不了十一个人,人家没揍了你吧?”小李说:“做小买卖的,谁个不在秤上做鬼?那买菜的是个大高个儿,我问在哪儿上班,他说□□鞋厂。我说,啊,是大老板!他说什么大老板!集体的厂子,区乡镇企业!我说你们乡镇企业搞不搞不正之风?他说啦,没不正之风就没乡镇企业!正因为说过这番话,他买了三斤韭薹,又反身来说少了四两,要查秤。我知道遇上坏人了,提了一小捆菜塞给他,说:老兄,这和你的企业一样嘛!那大高个儿先气哄哄的,这下倒笑了,说,你却不能亏到我头上!顺手便把秤锤拿走了。我追着去要,他竟也悄声说:兄弟,你真要嚷啊?!我还嚷什么?老子裤带上还备有一个的!可我哪里还能再在这里卖?”夜郎听得好笑,小李就问:“剧院里有没有水龙头?”夜郎说:“进门靠左的厕所边有一个,我看着菜,你进去洗洗。”小李说:“菜也热得要洗了。”

两人推车进了院,小李就用一截水皮管接了龙头在菜上浇水,又把苫着的草帘子浇个精湿,才自个儿爬上去喝了一气。这时便见一个警察进了院,东张西望。小李低声说:“警察来了!”夜郎说:“怕甚的,咱这阵犯了罪?”把车推过来,警察却是宽哥。宽哥一身警服,早汗湿了前胸后背,低而浓的发际下留着拔火罐的痕迹,一见夜郎,倒威严了,说道:“夜郎,国家主席每晚电视上还见一次哩,可你就是难寻着!”夜郎说:“是你寻不着我,还是我寻不着你?我让人去过你家,嫂子没有说?”宽哥说:“好多天她不理我了。”夜郎说:“过不成了就离婚,宽哥又不是找不下个黄花闺女,就是找不下,一个人打光棍也比整日吵闹着安逸!”宽哥说:“胡说!老婆又不是帽子,天冷了戴上天热了丢掉!她在更年期的,过一半年会好的。小李,把菜弄得这么湿怎么行啊?”小李说:“水菜嘛,不淋些水就能点着火了!”宽哥说:“买卖可得公道哇。”夜郎说:“你们警察,把治安抓好就得了,卖菜的能坏了啥事?”给小李使眼色,小李飞快去了。夜郎递过一支烟给了宽哥,说:“找不着你,你就把一壶酒冷喝了!前几日我认识了一户人家,家里有一把琴的,样子和你见到再生人焚的那把差不多,都是仲尼琴,上边还有一行文字,记着琴的历史,起码是清朝的货了!”宽哥说:“有那么久的?前日我去文物市场,买了几个汉朝瓦当,回来才发觉全是假的,现在复制假文物的人多哩!文字怎么说的?”夜郎说:“原话记不得,我拓了个纸片儿,在家里,去看看。”宽哥说:“你先等会儿,我去问个事儿。”就走过街对面和摆冷饮摊的老太太说话,老太太直摇头,又去问屋檐下一对下棋的人,人家也是摇头,宽哥垂头丧气过来。夜郎问:“什么事?”宽哥气咻咻地没言语,拉夜郎走到这条巷和北大街交叉的路口,那里有一个路灯杆,杆下竖着木板牌子,上写了“便民免费打气处”,正站了几个人。宽哥问:“没人送来吧?”那几个人摊摊手,似乎还笑嘻嘻的。宽哥就又进了旁边商店。夜郎问怎么回事,那几个人说了,原是宽哥要做好事,自己买了两个打气管放在这里,专供过路骑自行车的人充气,头一天,气管安然无恙,今日中午却突然没有了。夜郎听了,也是没有生气,咧嘴笑了。宽哥从商店出来,又买了一把新气管,还买了一条链子,说:“你笑什么?这事你竟还笑得出来?”夜郎说:“只要你是雷锋,大家就盼你永远是雷锋嘛!”宽哥用链子一头拴了气管,一头锁在路灯杆上,说:“正因为都是你这种思想,才有不自觉的人哩!我再买一个,他偷了让他心里琢磨去,说不定明日就又送了回来。”夜郎说:“那咱就等着黄瓜菜凉吧。”宽哥也调子低下来,说:“咋就成这样了?自己不做好事也就罢了,别人做好事还这么损着?”夜郎说:“你没看天气都成什么样了?”宽哥说:“与天气屁事!”夜郎说:“冬天越来越不冷,夏天也不比往年热,冬不冷夏不热,五谷都不结,人发生变化哩。”宽哥说:“怎么变化?”夜郎说:“现在患癌的人多吧?癌是什么,听医生讲是人的细胞增生,我想,人一定是在发生进化呀!人要适应这天气,身子就得相应变化,这细胞首先在变,这才有癌,患癌的人是第一批进化的人。原先人从猴子变成了人,尾巴是慢慢没有了,说不定将来人的额上又长出一只眼来,鼻子不在脸中间,长在头顶上。”宽哥说:“哪儿来的邪思胡想?到了鬼戏班也成活鬼了!夜郎,说正经的,那户人家有琴,会弹不?”夜郎说:“当然会弹。你知道人家怎么解释‘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来着?”附了耳说了,宽哥说:“能这么解释?再生人死时怪悲壮的,也会是这么个想法?”夜郎说:“你把什么简单的东西都处理成了复杂的东西,为啥不成哩?性是那样,人生还不是那样,把复杂的东西处理成简单的东西,也恐怕只有活了两世的再生人能这样做的。”宽哥说:“你现在倒能得不行,脑子里尽是怪念头!”夜郎说:“你不是说我是活鬼吗?今日你有空没,我领你去看看那琴去,人家还要问再生人钥匙的来龙去脉的。”宽哥说:“晚上去。”夜郎说:“人家是女的,三更半夜警察去抓赌呀还是查嫖呀?人家不说,四邻怎么说?”宽哥说:“女的?你怎么认识的?瞧你这精神头儿,敢情真是瞎了心!”夜郎说:“我夜郎也不是没见过女人!就算是猴急了,夜郎看上街上的女人不下百人千人,你看上了又怎么着,人家就跟你来了?”宽哥说:“嚷那么高声干啥?去看琴的事以后有日子,我这几日找你就是为颜铭的事,你嫂子和我闹,也是颜铭给她说了你们的矛盾,她就嘟嘟囔囔问我交的你这是什么朋友?你知道不?颜铭已经开始上台了,那女子真是不错,干什么都有着较真劲儿,不出多久,我估计她会成为‘蓝梦’的台柱子哩!这几日是在平仄堡歌舞厅表演,我认识那儿的经理,你在那儿也熟,咱去开个房间,你们好好谈谈,我也去洗洗澡。”夜郎没想到宽哥说出这件事来,不觉心里沉起来,说:“颜铭给你全说了?”宽哥说:“她只给我哭诉你们闹别扭了,别的事还是她给你嫂子说的,你嫂子又说给了我。男人嘛,得有个责任,一日夫妻百日恩的,你和人家睡了,说分手就分手了?!”夜郎一时无言回对,倒被宽哥硬拉扯着去了平仄堡。

熟人的到来,宾馆的经理开了一间房间,宽哥立马就去了洗漱间,喊叫夜郎进去。推了门,宽哥已脱得精光,使夜郎吃惊的是宽哥的牛皮癣越发严重了,整个脊梁和两肋间都起了甲片。宽哥说:“实在痒得不行,快帮我上上药。”夜郎从他的口袋取了一短截筷子和一瓶药膏,先在地上铺了几张卫生纸,用筷子的棱角在背上刮,一片一片银屑如雪花一样落下来。宽哥很羞耻了,说:“夜郎,你说我怎么就得了这种病?”夜郎说:“干坏事的人活该得怪病,宽哥却得的什么?或许是宽哥你为了革命累得脱皮哩!”气得宽哥说:“我脱皮,你应该脱胎换骨!噢,往上,往左,对,就那儿,多刮几下。”夜郎使劲刮了,刮下了白甲,肉就赤红赤红的。夜郎说:“我突然想起个事了!古人讲杞人忧天,你说天应不应忧?”宽哥说:“天有啥忧的?”夜郎说:“人身上落白甲是人病了,天上落雪片,雪片就是天在落白甲,那个杞人一定是看见了天上落雪而想到天在患牛皮癣而忧了!”宽哥说:“你这脑子总有一天要犯毛病的!”跳进水池,淋浴起来。

洗好了,夜郎给宽哥涂了药膏,两人回坐到客厅吃茶说话。夜郎就说了他去陆天膺家托要符,如何见到吴清朴,又如何去了虞白的家,还说了刘逸山的医术和卦术,他想请刘先生去为祝一鹤治治病,也建议宽哥去治牛皮癣。宽哥只是摇头,说现在到处都是治牛皮癣的个体诊所,但没有能根治的良方,愈是不能治的病,在治这类病的方面就愈多名医。这当儿,服务员进来招呼,说是经理在饭厅等着二位去用餐。宽哥说:“还真的在这儿吃饭?”夜郎说:“吃去,吃了白吃,不吃白不吃。”去餐厅吃罢饭,天就黑下来,宾馆里外灯光辉煌,经理邀去歌舞厅,说颜铭他们一会儿表演,有什么话去那儿也好说。宽哥不,还是让经理去看颜铭来了没有,让她先到房间来说说话。

经理去了,两人乘电梯到四楼。刚出电梯,一个女服务员拿眼睛看夜郎,夜郎也迎目注视了,脚下便迟疑了。宽哥捅了一下,悄声说:“你这毛病倒多!”夜郎说:“觉得面熟。”宽哥说:“漂亮女人都分不来的,此人肉过于骨,一副媚态,你知道是什么人?少黏糊!”两人低了头快步就走。服务员却在后边撵来,皮鞋声碎碎的,说:“先生,先生,你是不是在戏班?”夜郎驻足了,回头说:“你是……”那人说:“果然是,我的眼睛还是毒!你不记得啦?那天咱们见过面的。”夜郎忽然记起,说:“是我和吴清朴在一起……?我觉得面熟,又怕认错了人引起误会。”那人说:“我是吴清朴的未婚妻,叫邹云,就在这儿吧台上。”夜郎高兴地说:“宽哥,你要寻吴清朴和虞白,容易得很嘛,邹小姐就在这儿!这是宽哥,他会乐器哩。”二人握了手。邹云说:“警察也懂音乐?!”宽哥说:“警察只会捉人!”三人都笑了。邹云说:“要见白姐,我指挥不动她,要找清朴我随叫随到。现在叫他来吗?”宽哥说:“这方便吗?”邹云说:“有啥不方便的,宽哥是警察,以后要求你的事还多哩。我吓吓他,给他打个传呼,就以派出所的名义让他立即到宾馆来!你们是几号房?”夜郎说:“四○二。”邹云就去拐弯处的服务台叮咛服务员:送些饮料和水果到四○二。自个儿才乘电梯下去。

回到房间,夜郎问:“这女的漂亮吧?”宽哥说:“我看不如颜铭。”夜郎说:“你别意气用事,漂亮是实际存在的,颜铭好是好,可没人家的城市味。”宽哥说:“夜郎,我告诉你,今日和颜铭只能谈好,不能谈崩,你要是连颜铭都不满意,我看你就彻底地没救了!”夜郎说:“你别给我扮警察脸,我又不是你的罪犯。”宽哥说:“那说不准。过一年半载,你破罐子破摔下去,什么坏事也要干了,到时候我也就认不得你了!”一阵敲门声,经理进来,说颜铭他们是来了。但很快就要表演,正在化妆,她说表演一完就立即来的。经理便取了象棋与宽哥对弈。

连下了四盘,颜铭来了,久日不见,夜郎几乎认不出她来,人已经不再披发,光溜溜的脑门上头发往后梳去,软软地盘个小髻,耳前肤色嫩白,鬓毛稀疏,显出了一颗以前并未注意到的黑痣。妆还未卸,长眉粉鼻,红唇皓齿,上身穿一件黑色绵绸无领短袖紧身小衣,下身是发白的牛仔短裤,更突出了两条长腿如椽一样挺直结实,几乎是全身的五分之三,光腿光脚蹬了一双细高跟深帮皮鞋。站在那里微笑,房间里也明亮了许多。经理说:“人还是要经见世面,颜铭在发廊的时候,只是个俊女子罢了,瞧现在,容光焕发,光彩照人,这站相就不一样了!我真后悔没留下她在公关部里。”颜铭赶紧坐下来,将双腿绞了放在沙发下,说:“经理是笑我还是模特的站势吧?我也讨厌了我自己,稍不注意就站了台步,真担心以后走到哪里人都能认出是当模特的。其实我是个啥嘛?!”宽哥说:“我不满意的就是你这自卑!我早给你说了,不要无端地长吁短叹,不要老觉得自己不行!颜铭哪一点比人差?拿出满城的女子来,有几个又能比过你了?!”颜铭说:“别人不夸自己夸。”低首倒不好意思。宽哥说:“头抬起来!仰头的女人低头的汉,那才是厉害人的!”颜铭仰了头,笑了说:“笨狗扎个狼头势,这样行了吧?”宽哥就也笑了,说:“颜铭老实,见了我们也不说些热乎话,也不问我们吃了没喝了没,还得我当大哥的给你倒水?”颜铭赶紧要去倒水,说:“都是兄妹,我热乎过火了也显得假来。吃饭还用得着我吗?老板在这里嘛。”宽哥说:“有个好工作也不容易,好好干,将来给咱当个名模!站台步有啥?站有站相,坐有坐相,演芭蕾舞的出来一看就是演芭蕾舞的,当模特就要走到哪儿都看出是做模特的。夜郎,你说是不?”夜郎一直未说话,便说:“那当然,警察当惯了,看谁都是坏人的。”颜铭就笑,说:“你不耐夏,似乎瘦了。”夜郎说:“是吗?”摸摸下巴,毛烘烘的,又说:“怕是没刮胡子——年纪大了,一日不刮胡子就面目全非了!”颜铭说:“猫一生下来就有胡子的——谁说老过?你给我充大还罢了,当着宽哥面说这话脸红不红?”宽哥说:“人家进了个鬼戏班,就眼高心高,哪里还有我?他是瘦了,多久没见颜铭了,也是操心,几次说颜铭去模特队习惯不习惯,要来看看,可我哪里有时间?今日硬被他拉了来。”颜铭说:“他怕没这份心吧?你瞧他那褂子,脏得像抹布了,自己管不了自己,还会操心人呀?!”宽哥说:“也是的,女人需要照顾,男人比女人更需要照顾。夜郎,把衣服脱了,让颜铭洗把水。——光膀子怕啥?自己的妹子嘛。”颜铭也说:“热天好干,误不了你走时穿的。”拿了褂子就进洗漱间里去了。

经理收拾了棋盘要走,在过道的门口蹲着一个人,打问四○二房间里是不是住有派出所的人?经理以为是报案的,就担心是宾馆失了盗或是歌舞厅里有流氓滋事,盘问了一阵,知道是外边的人,就说派出所的人住在宾馆干啥?先撵着走了。人一走,忽想着汪宽也是派出所的警察,就进来问有没有相约的人?夜郎说:“有的。”出来看了,过道的那头还疑疑惑惑地站着吴清朴。就喊:“吴先生!”吴清朴喜欢地问:“你怎么也在这儿?”夜郎说:“派出所也叫我来的。”吴清朴脸就变了:“出了什么事?派出所也让我来的。听说火车站那儿发现了被害的尸体,可与咱有什么干系?咱没有犯什么事嘛!”夜郎瞧他的紧张样,就不忍作弄,耳语了一番,吴清朴才笑起来,身上已经是汗水淋淋的了。领进房间做了介绍,颜铭也把衣服洗好晾好在风扇前,宽哥就说:“夜郎,我给经理说好的,房间给咱开了,晚上不回去也可以在这休息,你们说说话,记住了没?!我和吴先生去大厅聊呀,末了我再来。”砰地把门拉关上了。

门一关上,夜郎倒笑了,看颜铭,颜铭也笑,就过去又试拉了一下门,没有拉开,把门链就拴上,回坐在床沿上,还说:“宽哥这人……”颜铭也说:“宽哥这人……”对视了一会儿,眼睛都垂下来,久久地却不说话了。颜铭就从对面的床沿上又站起来,去把风扇上的湿衣服挪了个地方,又放好,眼睛不看,却在说:“夏天不穿袜子就不穿袜子,可指甲也该剪剪吧?”夜郎把嵌着黑长指甲的脚收到了灯影里。颜铭也没有再说下去,却问:“你来找我有事要说吗?”夜郎说:“也没甚大事,久日不见了,来看看。”颜铭说:“多谢你,你看吧。”夜郎说:“你真漂亮。”颜铭说:“来看漂亮,去歌舞厅里看嘛。”夜郎说:“你不让我来看的?”颜铭说:“时装表演,百人千人看,还能不让你看?”夜郎便噎住,一时百无聊赖,自己给自己寻话:“到戏班里真他娘的穷忙。”颜铭说:“也是的,你有空能去祝老家,阿蝉说我快回来了,你就忙得赶紧走了。”夜郎又没了话,想起那次见到床围上的字,心里泛上不舒服,就扬了头说:“颜铭,你是把咱的事全说给宽嫂啦?那是个忽拉海人,她要一知道,满世界就都知道了。”颜铭说:“我是说了。”夜郎便来了气,说:“你知道不知道这又伤害了我?”颜铭说:“你要这么说话,真为此伤害了你,咱们就拉平了。”夜郎说:“什么?我伤害你了?”颜铭眼泪唰地流了下来,说:“夜哥,人说话要讲良心的,我是感谢你把我介绍到祝老那里去做活,但我一个女儿身接待了你,你也总不能这么无情寡义!不知你怎么看,在那一夜之前,也包括那一夜,我是真心要同你结婚的,我永远不能说我是虚伪的,假情假意的。那天我回去,床上的东西摊了一堆,你故意来羞我,又一走了之,再不闪面。今日再见到你,果然平平淡淡,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真服了你竟能做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夜郎说:“我不能让人都欺骗我!”颜铭说:“哪个是在欺骗你了?!也正是我知道你以为我在骗你,我才去给宽嫂说的,宽嫂嘴长,我原本准备不说与她,可我在这个城里还有什么人肯听我的委屈?我说着说着就不能控制,说过了又后悔。我是一直要把话给你明说的,你却不闪面嘛。今早宽哥来说他一定要寻着你,要不是宽哥,你怕也不会来的,来了也不会待这么久。我之所以同意他领你来,我就是要给你说清楚,说清楚了,你就是杀我剐我,笑我贱我,还是不肯信……我心里也就清静了。”颜铭说着,鼻梁上、嘴唇上已是泪和细汗,进洗漱间取了毛巾擦了,扔给夜郎,夜郎更是满头满脸的汗。颜铭说:“小时候我爱体育,在学校里打篮球、踢足球,运动量大,后来看了一本书,说运动量大的女孩处女膜常会破裂的,我知道男人是讲究处女膜的,又听说过许多结婚的男人第二天偏要把弄脏的床单挂在院中晒,让人知道自己的媳妇是处女。正因为这样,我看你神色恍惚,情绪低落,才同意把我就给你,让你忘记烦恼,也正是担心我万一没了处女膜,给你无故地增加心理负担,才想到去买鱼,半夜杀鱼给你吃,拿了那鱼尿泡……我真蠢,我弄巧成拙,我给谁说清去?!”

夜郎吃惊地看着颜铭,颜铭气咻咻地叙述了一切,最后已是泪流满面,用毛巾擦了泪又擤鼻涕,眼泪鼻涕却不住地流,而且开始打嗝。夜郎无法相信她的话的真实,也无法不相信她的话的真实,但夜郎感到心疼。如果颜铭说的是真话,他夜郎就太伤害了她;如果她还在欺骗他,夜郎也不是不设身处地地为颜铭的自尊着想。他夜郎是爱着颜铭的,直到现在心里仍是爱着,正因为爱着她,所以才因蒙受她的欺骗而极度地痛苦。他虽然是一个豪气的男人,但他内心深处是脆弱的,需要关心和安慰,即使是她说的这一切仍在哄他,他也会为这哄话来欺骗自己,树立男人的尊严和自信的。更何况,一个女人,一个失身过自己的女人,能这样地对自己说话,他夜郎即使铁石的心肠也不能再硬了。

夜郎站起来,颜铭也站起来,灯将他们的影子涂映在两面空旷的墙上,如是对坐了的神像,默然两忘。楼下大厅北角的歌舞厅里声乐飞扬,在宾馆门外的街上,卖烧鸡的小贩高一声低一声地吆喝,奇怪的是一声猫叫,似乎就在楼外墙根或那片草地上,十分清晰而阴冷,两人打了个哆嗦。鸟的求爱是以自己的歌音取悦,兽的求爱是以毛发取悦,猫却是一种哀怨和哭诉。——夜郎无声地向颜铭挪移脚步,眼瞧着她紧贴在墙上,胸脯一起一伏,那“呃儿呃儿”的声越发响得紧。突然,电灯熄灭了,电扇也停止了。电灯电扇的熄灭、停止是夜郎走过时脚碰着了插线板,屋子里刹那间一片漆黑,只拉了一半帘布的大块玻璃窗透了月光,月亮看不见,多半已在了楼顶,屋子里朦朦胧胧。“你要干什么?”颜铭看着站在了她面前的夜郎,身子没有动,样子凄惨,犹如十字架上的受难者。她竭力在控制着打嗝儿,可嗝儿还是打出来,打一下身子就颤一下。夜郎说:“掐掐中指,掐中指会好的。”颜铭在那里左手掐着右手,很为自己的不雅行为而有了几分害羞。夜郎终于抓住了她的手,手绵软而冰冷,说:“我帮你掐掐。”颜铭惊悸了一下,眼睫毛扑撒下来,脚步移动了,又贴靠在墙上。这一挪动,身子正在了那一片白光的边沿,头发和上衣与黑暗的墙一个颜色,而脸显得那么白。——今夜的月亮也是这个色调吧?夜郎小心地说:“颜铭,能原谅我吗?”眼前的月亮却摇曳了,慢慢地往下坠,往下坠,最后,她的手开始有了分量,开始滑出,整个身子软滑下去倒卧在墙根。房间里全然黑暗了,夜郎听见了有低低的声音在地上说:“你不认为我还在欺骗你吗?”声弱得如虫在鸣。

夜郎说:“那天早上,我是悲怆地哭了,颜铭!说心里话,我并不在乎你是不是处女,现代的都市里,女孩子凡有过恋爱的经历,没有几个是未体验过性的,更何况我也是结过婚……我伤心和痛恨的是你用鱼尿泡欺骗我,把我当无知的男人来欺骗!我已经被骗得够多了,别人骗我我还想得开,你骗我我就接受不了!”颜铭听着,说:“我是处女!真的我是处女,这你要信的,要信的!”夜郎说:“我信的。其实何必那么计较处女不处女呢?即使以前与别人怎样,那是我们之前的事,你只要以后能对我忠贞。”颜铭却又一次哭了。夜郎说:“怎么又哭了?”颜铭越发哭得厉害,竟“呜呜”出声:“我为什么要欺骗你?我为什么要欺骗你?”夜郎见她伤心,反过来倒安慰她道:“在这个世上欺骗的事也太多了,真的也成假,假的也作了真,甚至自己也需要欺骗自己,我还不是常常这样?”颜铭不哭了,从墙根往起站,站了一下没站稳,夜郎就势抱住了。——一抱什么话都有了,什么话也都没有了,越抱越小,抱了很长时间。

如果这时候突然发生地震,整个的平仄堡将陷落地层深处,这一抱将是上千年……但是,当电灯重新插好了接线板,夜郎便赤了身子去洗淋浴。颜铭还没有起来,头发蓬乱地趴在那里,在宾馆的留言簿上写着什么,说:“我这是送羊到虎口了!”夜郎用大浴巾揉着湿淋淋的头发,轻轻地笑,心想:是的,干柴遇见烈火,势必要燃烧的;重新地相好,是颜铭主动来到这房间的,他夜郎之所以再次接受了她,除了上边的种种原因,最重要的是一种消释,如同去为别人办件事情,事情完全可以按规定办的,也肯定能办成,但你必须接受他的礼品,接受了礼品对方才可相信你会真心去办的。再是,夜郎是无法抗拒颜铭的美丽的,颜铭除了有西欧人的脸庞外,体形更是绝妙,该瘦的地方都瘦,该胖的地方胖而结实,她躺在那里,台桌上的灯光从灯罩里照过来,夜郎想到了为平仄堡运石狮去过的陕口的沙漠,沙漠上风吹过形成的起伏优美的沙梁。那也是一个月光很好的夜晚,沙梁下有稀稀的毛拉子草,草窝里有一个精巧的鸟巢。

夜郎俯过头去,要看她写的什么,颜铭却用手捂住了。要感谢这个宾馆吗?不知怎么,夜郎想起了再生人自焚时的琴声,也想起了虞白对平平仄仄平平仄的解释,就觉得这宾馆与自己有着奇特的缘分。他坐下来吸烟,一直等颜铭写好了,又撕下来折成小方块要装进自己的口袋时,他也没有提出要看。颜铭却说:“你看不看?”夜郎接过纸块展开,上面竟是记录了刚才一幕的经过。使夜郎吃惊的是女人的感觉是那么丰富和细腻,又那么热情和冲动!其中也夹杂了担忧和多疑。夜郎是有着长长的接触女人的历史的,事情干了也就干了,但颜铭这样的女人,却把这样的事看得如此庄严和神圣,她是在竭尽了全部的生命去品尝、去享受的。文字的最后一句是这样写的:“我们做过了该做的事,我们没有辜负这下半夜的月光,平仄堡的愉快的时光将长留我的记忆中。”夜郎抬起了头,颜铭水汪汪的眼睛正看着他,脸色红如火炭,说:“我文墨浅,心里翻腾得什么都有,就是寻不到词。”夜郎说:“谢谢你!”却划火柴把纸烧了。颜铭叫道:“你把它烧了?”夜郎说:“这样的事是不能写的,写了总会被人看到。虽然人人都干过这事,但不能说破,不能写出,不说不写就是完人、贤人、圣人,说了写了就是庸俗、下流,是可恶的流氓。”颜铭说:“这就是你们男人!”起身穿衣梳头,收拾脸面,问夜郎:“和刚才是不是一模一样?”夜郎说:“不一样。”颜铭问:“发畔不齐?”夜郎说:“你身上有了我。”颜铭骂道:“坏蛋!这髻儿顺溜吧?”夜郎说:“晚上了,还梳那髻儿干啥?”颜铭说:“宽哥还在大厅里,他要见我变了发型,该怎么想?”夜郎这才记起了还有那一个大哥。

大厅里却没有了宽哥,总台的服务员告诉说是有一个警察的,早就走了。夜郎怔了怔,便会心笑了,返回来,这一夜两人再没有走。

天未明,颜铭就赶紧离开了平仄堡,夜郎睡到九点,起来冲了澡,低头便寻找什么。夜郎寻找的是那枚钥匙。那枚钥匙以前戴在身上习惯了,洗完澡每每就先要戴上的,现在寻了一气,突然记起已送了人,倒笑自己的荒唐。穿了衣服回躺在床上吸烟,就想到了送给了钥匙的那个虞白。夜郎与女人的交往里,虞白可能是特别的一个,这是一个豪门的后代,又是一个有知识的女性,夜郎的意识里有着自卑,那日从一听到乐声就自惭形秽,无论如何,像夜郎这样的人是无法接近这女人的,但夜郎却神使鬼差般走进了她的家里,并吃了酒,说了那么多话。昨天夜里,他把虞白的事说给了颜铭,颜铭就说:“人家高贵嘛!”不无一种醋意。但说过了,却又说:“多接触接触这样的人好哩。人家一回两回待顿咱,三回四回就不知怎样,只怕是心里瞧不起你我这班人呢。”夜郎那时是“哼哼”地笑了两下,现在想起来,仍是笑了。夜郎虽然不是流氓,夜郎有豪气,夜郎怕谁的?越是这样不为他夜郎能接近的女人,夜郎才更有兴趣去接近!更何况,夜郎又想,虞白对他并没有什么反感,那言语、眼神,以及每一个小小的举动,夜郎看不出她的丝毫厌烦——夜郎反倒喜欢了那一种自在适意的作风:请人吃酒,自个先醉了睡去。于是,那一句头次见面就说夜郎是马面的话反倒令夜郎难以忘怀,从床上起来,走到镜子前端详自己的脸,确实是一张过长的脸,眉毛浓重,有着大眼,但太靠上了,耸而长的鼻子占据了脸面的三分之一,使嘴和眼遥遥相望。这样的一张脸,为何在西京城里谁也没说破过是“马面”呢?

夜郎回坐在床上整理床单,床单上有三根长长的头发。他把它们捡起来,绕作一团放在了烟灰缸,还拿烟头去烧成几节,就不免又指责自己:自己还坐在留有颜铭体温的床上却想着另一个女人,是不是有点儿那个了?他努力地张了张双臂,嘘着气,要把五脏六腑的乏劲全嘘出来,也把脑子里的乱七八糟的念头也嘘出来,但在出门的时候,又以是一匹马而自足了。

夜郎自有了马的意识,偶尔一次翻日历发现自己的生辰属相也是马,就越发觉得自己一定是马托生的。那么,自己以前是怎样的一匹马呢?是草原上的野马,还是每晚可以看到的,郊区农民用胶轮板车往城里建筑工地上驮运砖块和水泥楼板的老马呢?一次在排演场黑水汗流地继续做持云朵牌的矮子功,心里就觉得窝火:马是奔腾长啸的,怎么能委屈着身子做矮子功呢?一气就坐在了一旁,惹得老把式又开口臭骂,直到南丁山说夜郎实在不行也就不顶这个角色了,才算作罢。夜郎也就问南丁山:“人到底是什么变的?”南丁山说:“女娲用泥捏的。”夜郎就在褂子里的胸膛上搓来搓去,搓出一撮垢甲:“怪不得怎么洗都有泥。”南丁山说:“要不是泥捏的,就是猴子变的——这可是书上写着!”夜郎说:“唔,我说动物园里猴子越来越少了!”南丁山气愤地说:“你说是啥变的?”夜郎说:“世上有什么东西,就有什么东西变人。你瞧瞧老把式父子,像不像鱼,鲇鱼?他们原籍是南方,在海边的都是水里的鱼鳖海怪变的。康炳像不像狼?在山区生活的人都是飞禽走兽、石头草木变的。”南丁山说:“那你是啥变的?”夜郎说:“马。”南丁山说:“那你别给我尥蹶子!”一指头弹在夜郎的额颅上:“吹埙把你吹出邪劲来了!今日是马,马有龙马一说,赶明日怕又该是龙了?!你没事去看看这条马吧!”南丁山扔给他的是一本书。

书是《搜神记》,南丁山常装在口袋,在里边寻关于鬼的故事要改编戏。夜郎在目录上就翻到了一篇叫《蚕马》的文章,拿到了排演厅后的山墙根去看。天气闷热,不远处的垃圾堆里,西瓜皮和烂西红柿散发着酸烘烘的臭气,夜郎还是一气儿读下去。《蚕马》写的是有一户人家,父女二人,家境贫寒,却养着一匹强健的白马。后来发生战乱,父女在逃难时走散,女儿带着马到了一地,不知父亲生死下落,常在家独自啼哭。一日,一边饲马一边说:“马呀马呀,你如果能寻着我父回来,我就嫁了你。”马突然一声长嘶,脱缰而去。三天后,马果然在几百里外找着了女儿的父亲驮了回来。父女团聚,十分惊喜,重返家园生活。但是,女儿却再不提起嫁马的事,马终日眼里含泪,半年后便死了。马一死,父女将马剥皮,钉在墙上晾干,不料,女儿路过钉有马皮的墙下,马皮突然掉下,忽地将女儿裹住。等父亲闻声赶来,那裹了马皮的女儿却变成了一只蚕,蚕头酷似人首,蚕身又似马体,人称之为蚕马。夜郎看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抬头看天,天上正飘过一朵黑云,四周的人喜欢地叫:“这下好了,要落雨凉快了!”但黑云停驻了半日,一阵风吹来,却又飘远不见了。

怏怏地,夜郎去了祝一鹤家。

祝一鹤英武的时候,夜郎一有空就往祝家来,西京城里没有丁点亲戚,心里的话只有给祝一鹤说,给颜铭说。祝一鹤并不过多地听他的诉苦和委屈,总是拉他喝酒,用谑语戏弄他,而颜铭则要做一顿卤面的。夜郎已经习惯了这条道路,双脚下意识地走到了巷口,才不禁长啸起来,感叹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复回了。他拐进菜市,买了些菜,给老头提去。

颜铭恰好也在,正给祝一鹤擦澡,见了夜郎喜欢地说:“快来帮个手,去换盆水。”祝一鹤似乎病又重了一些,口里不停地往出流涎水,阿蝉要剃了那胡子,他又不让,就把一个小瓷缸儿拴了系儿从头上挂下来吊在下巴下。夜郎心里更是难受,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遭这样大的罪!擦洗了身子,祝一鹤就靠在床头上不动了,阿蝉也去厨房收拾饭菜,夜郎和颜铭坐到了卧室来说话。夜郎说:“颜铭,今日这一身好看!”颜铭其实穿得很随便,上午洗澡,临时换上了阿蝉的一条咖啡平面布的短裤,上衣是一件白汗衫,汗衫塞在短裤里,勒一条宽皮带。颜铭说:“我穿什么都好看!”夜郎说:“是的,脸上如果再没有那些红疙瘩,就更好看!”颜铭忙一捂脸,说:“讨厌!讨厌!”随即偏仰了面,说:“有红疙瘩也好看!就是好看!”夜郎说:“嚯,颜铭也自信了!”颜铭用防过敏霜在脸上涂了,说:“当模特把我也当大胆了,表演上要求一出台眼睛要扫视观众,转身往回走时,眼光要从观众席上往回收,开始我很怯的,眼睛不知往哪儿看,指导说:要自信,要觉得这阵儿自己是最漂亮的!果然这么想着,什么也不怕了!尤其在台上,台下是一阵阵的掌声、叫好声,有人就给献鲜花的,上来要合影的,我就来了感觉——”夜郎说:“感觉披了被子要上天呀!”颜铭瞪了一眼,说:“我感觉我活成人了!”夜郎说:“我突然也有了感觉!”颜铭说:“什么?”夜郎说:“——我想吻你!”颜铭气得才要骂句什么,夜郎却上来抱住了她,同时用脚把门轻轻地钩合了。颜铭接受了那一双手,一双手却得寸进尺,且把颜铭抱起来往床上去。颜铭挣扎了一会儿,力气不支,干脆就一动不动了,说:“你真是胆大,阿蝉一会儿要进来了!”夜郎咽着唾沫,也不回答,只急得手脚忙乱。厨房里阿蝉在剁饺子馅儿,刀和案板哐哐价响。颜铭说:“祝老在墙那边躺着,咱都是客人,就在人家家里干这事呀?!”一句话将夜郎手停住,身子慢慢软下来,坐到床沿上了。颜铭扣好了衣服,一边理头发,一边说:“听我话,噢,几时我过你那边去。”夜郎说:“一说祝老的病,我这心里就难受了……他现在下巴上挂个缸子,样子实在不忍心看。”颜铭说:“多少医生来看过了,他们都是没办法,是不是再请个气功师来……”夜郎没有言传,闷了一会儿,突然问:“祝老的生辰年月是几时?”颜铭说:“不知道,这可以从他的身份证上查。你是说他的生日快到了吗?”夜郎说:“我想起那个刘先生了,他这病中西医不行,气功也不行,恐怕得想想别的门道。”颜铭说:“乡下人常用捉鬼弄神的那一套也真的治了些怪病的。”夜郎说:“你在乡下也待过?”颜铭顿了一下,说:“听说的呗。”就去找祝一鹤的身份证,阳历是1932年5月27日,又去日历牌上查出阴历为四月二十三日。夜郎就用笔写在胳膊弯上。这当儿,阿蝉在厨房喊着来包饺子呀,两人便去了厨房,不再言语。

饺子馅剁得很多,满满地装了一大盘子。颜铭拿勺子挖了些用舌头舔着尝盐的轻重,便说:“阿蝉,你放虾皮了?”阿蝉说:“嗯。”颜铭说:“我不是给你说过嘛,祝老是不吃虾的。”阿蝉说:“我放得不多,多少放一点有味的,再说你们都在。”夜郎说:“我们吃不吃是闲事,伺候祝老,就以祝老的口味为准。他现在说不成话,咱不能亏了他。”阿蝉就沉了脸,说:“夜哥这么说,我亏了祝老了?”夜郎说:“我没有说你亏了祝老,意思是他已成了这个样子,咱尽量做好些,他喜欢吃什么就做什么。天也热,多擦身子,梳好头,那涎水缸子要勤换着洗着,不说来个人看了好看些,咱心里也安然。”阿蝉说:“我哪天不是换洗几次缸子?涎水味儿真难闻,我吃饭一想起来心里都呕的——夜哥没有伺候过人,不知道伺候人的难哩!”颜铭说:“辛苦我知道,夜哥这么说也是说气话的,都不说了,阿蝉,你取些肉和韭菜来,咱给祝老重弄馅儿来。”阿蝉从冰箱取了肉和韭菜,才要去洗,有人敲门,阿蝉去开门,和来人在厅里说话。颜铭看了夜郎一眼,夜郎便去洗肉,听得厅里在说:“阿蝉,饺子熟了没有?那边吃浆水面的——挣那么多钱,却是穷肚子,就爱吃个浆水面,我可是吃得不想吃了!专空了肚子……?”“嘘”的一声,是阿蝉在说:“有人哩。”来者说:“那还算人,活着和死了一样!”阿蝉说:“不是,不是的。”接着脚步声去了卧室,门吱地掩了,两人嘻嘻咯咯地在里边做什么。夜郎低声说:“她叫了谁来吃饺子?”颜铭说:“前边楼的,叫小翠,是她介绍了小同乡在那家也当保姆,常过来的。”夜郎说:“我说今日馅儿这么多,她还会招了人来吃饭,怎么这般做保姆?”颜铭说:“你少说两句,晚上了我和她说。”夜郎洗好了肉,又洗了韭菜,切了一半,阿蝉还没有过来,就过去要叫阿蝉,但卧室的门却插了,叫道:“阿蝉,阿蝉,调料在哪儿?”门开了,床沿上坐着一个女子,瓜子脸,丹凤眼,烫着头发,一边倒地梳过来,拥在右耳一大堆,上边别着一个有着花的红塑料卡子,满脸通红,忸怩不安。阿蝉赶忙往厨房去。那女子就站起来要走,到客厅了,叫道:“阿蝉,我走呀!”阿蝉说:“在这吃些吧,今日饺子多的,铭姐也回来啦,你不陪陪?”颜铭只好说:“急什么,饭快要熟了,吃点吧。”那女子就说:“铭姐留我,那我就不走了,铭姐今日好漂亮哟!”阿蝉说:“铭姐什么都占得齐,个儿高,脸又好看,咱们要有人家一个方面的好处,咱现在也不当个保姆,天南海北哪儿都敢去了!”饺子煮熟后,夜郎吃了一碗就告辞而别。

原本去找南丁山,托南丁山找陆天膺再联系刘逸山来治病的,夜郎却到清水巷虞白家来。那日是吴清朴把符从刘先生家带到陆天膺家的,吴清朴肯定与刘逸山熟悉,但吴清朴还会不会在虞白家,夜郎心里没底,只觉得应该到这里来。从西大街骑了车子并不快地驶过,靠右的店铺门窗玻璃上,自己就看到了自己:一副长长的马脸,蓬着乱发。夜郎心里突然慌起来,脚下迟疑着,车子一扭一扭像醉了似的要倒。他一边暗自骂自己没出息,一边把车子停在一家理发店门口,进去要理一下发。理发店里,靠里边的是美容按摩床位,躺着一老一少两个女人,美容师一边在她们脸上涂什么油膏,一边有秩序地反复揉搓按敲,夜郎坐在那里让剪着发,一边听四个女人说话。三个女人一台戏的,那小女子只是哧哧笑。一个说:“我们店开张了两年,还没有母女俩一块来按摩的。”一个说:“是吗?噢,轻点,那儿放轻点。”一个说:“鼻子发炎了吗?”一个说:“你没发现鼻子是硬的吗?我垫了鼻梁了。”一个说:“垫得真好,倒看不出来!前日有个人来吹头,鼻子却是歪的,现在到处开美容手术院,技术不过关,图了挣钱竟害人,哪里有二十多年前的手术质量?”小女子又是哧哧地笑。一个说:“二十年前哪里有美容这词儿?!这是年初才做的。”一个说:“年初呀?你是演员吗?”一个说:“我哪儿能当了演员?是机关的文书。”一个说:“那我真佩服你了,这么大年纪还做美容手术?”小女子说:“我左额上原有个暗红色肉瘤的,我妈领我去做了三次手术,现在看不出痕迹吧?我做的效果好,我妈才把买空调的钱省下来,去给她垫鼻子了,我妈五十四岁的人了,是显得年轻吧?”一个说:“是年轻。”一个说:“原本我这把年纪了还做得什么,可我想,就为了这个塌鼻子,我是一辈子没了自信心,走不到人前去的,那份罪你们漂亮女孩是体会不到的。”一个说:“怎没体会?我之所以开这个店,就是长得不好,到深圳、海南去闯荡,心想凭自己的能干总能混个名堂的,可一去,三个月就回来了。那里的女人,都是有姿色做资本的,哪里有咱的世事?一气之下去上海做了手术,将一脸麻子打磨平了,才发誓开这个美容项目,咱虽没动手术的手艺,按摩按摩也好嘛。”一个说:“我那死老汉倒不同意,说人都老了,还美什么容,又不是我嫌弃你!这死老汉,我活着就不是只为一个死老汉活着嘛,虽然老了,可遇上这年代,我怎不也漂亮一回?能漂亮一天是一天,这一天里心情好,活着就有精神嘛!”夜郎睁开眼,从面前的玻璃镜里看过去,那年纪大的女人躺在那里在笑着,笑得一身肥肉呼呼地颤,他倒被这女人感动了。等理完发,看着母女俩按摩毕了高高兴兴出门去了,夜郎说:“这女人好。”理发员笑了,说:“那你怎么不去手术?我给你刮脸,别人是一刀就下来,你得两刀子才到嘴角。”夜郎也笑了:“我这是牛头马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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