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要动身走了。
在这个清冷的晚上,我收拾起行囊,把所有东西放进袋子里去。那些东西,再也用不着了。参加宴会时所佩戴的项链,镶钻的耳环,尖细高跟鞋,都被我收起来了,不会再用。这个杂沓的城市,永不得安宁的地方,我终于就要走了。
我已经听到山溪水潺潺流动的声音,听到一整片松涛在浓雾下轻声歌唱。黎明是朦胧的青灰,正午是一片紫蓝,傍晚到处是流动的嫣红霞光。
这样的情境,让我低头自喜;这样的情境,我从未向他人言说;这样的情境,它不是突然萌发的,它就在那里。在我幼小的童年时代,在我盲目的青年时代,它已经在那里了。然后,在万物显露的中年时代,在这样的夜晚,我明确了自己的意念。回不去了,回不去了,已经太晚了。那个层层大门隔断的半空中的房屋格子,我已经倦意重重。
一切已经过去,也已经结束。一个女人,最精彩的年华,最耀眼的岁月,在自己并不知晓的时候就已经展开,在故事结束时才有所体悟。然后,在漫长的岁月里,慢慢发酵、升华,一点点找回曾经的那个自己。这才知道,那就是最舒展的自己,美丽妖艳的自己。
跟你说些什么好呢?
我的已经逝去的年华,有几十个年头了。但只有三年时光,短暂的三年。那正是女人的风华年岁,最美好的年华。那样的岁月,那样的耀华,匆匆而逝。之前,和之后,也发生过许多故事,但这些故事都黯淡了。褪去原本的光彩,成为生命里的一块幕布,一场背景,没有颜色,也没有太多的记忆碎片,就像不曾有过一样。只有那一个人,和他相关的那些情境,随着岁月逐渐久远,变得愈加清晰。他的话,会轻响在耳边。他的气息,弥漫在周围。他好像不曾离去,他也终与之无关。那些发生在我们之间的故事,成为永久怀念的对象,出现在这样的黑夜里。他成为虚构的真实,比曾经白日里的那个人更加明了。直到这时,我才明白,真正地明了,我曾经陷入怎样的情境,我曾经扮演过怎样的自己。我所倾心的那个人,他眉目间的美、雅,穿越时空的界限,成为这黑夜里无法忽视的真切。
真实与虚构,存在于不同的空间、区域、距离。在某种距离之内,别人无法触及,自己也做不到。在那样的区域,总是无法背叛自己。在有些事情上,无论如何也做不到。要看最在乎什么,本性如何。如果本性是情感的,诗人式的,那么,只要一牵扯到这方面的事务,就无法叛离自己,无法决定自己。有些事情,只能交给本性来决定。想要改变这一点,只能死。许多事情超越了死亡的界限,哪怕死去也做不到。这不是危言耸听,这是真实的。每一场死亡,如果不是因为他力——意外、战争、瘟疫,而是因为自己的选择,那样的选择,通常跟本性有关。宁愿死掉,也不愿意违背本性。自杀有许多种命题,毫无希望,绝望地死掉;或违背本性,人生没有了基本的寄托,也是要死掉的。因为还没有到那样的地步,看起来还有些希望,有些留恋,有所惧怕,所以还不能死。如果说自杀和苟活之间有什么区别的话,也只在于此。
那是在广州。
在那个城市里,冬短夏长。冬天才刚刚来到,就已经过去了。夏天天气炎热,人们习惯于喝凉茶、煲甜品。
那时我刚好二十四岁,已经念完大学,在广州工作了一年。我是一家公司的总经理办公室文员。那家公司就在城市的南边——珠江边上。公司周边的风景十分优美,夜晚可以在公司大门外的沿岸大道上散步。从江上吹过来的风,湿溜溜的,吹在脸上,像情人的手那样温柔亲爱。
那天,我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到公司大门口等着。我就站在珠江边上,注目那一片阳光下的宽阔江面。水汽在日光下蒸腾,江面飘浮着朦胧的水雾,寂无声息。珠江河的各支流环绕着整座城市,就像是一位母亲,轻摇着怀抱中的婴儿,嘴里唱着睡眠曲。
我站在那里,正在等一辆新的黑色本田小轿车。我的手紧紧握着,握成一个拳头。
我不记得那天穿的是什么衣服了,也许是大学毕业那年添置的职业套装。那是淡绿色的职业套裙,中规中矩的款式,套在我的身上,显得有些老气。买下这套衣服的想法十分简单,希望把自己装扮得更加成熟一些。我总是担心自己显得过于幼稚,那会让来学校挑选职员的面试官不放心。这样幼稚的打扮,这样幼稚的长相,怎么可以胜任公司的工作呢?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可以叫人放心一些,值得信赖一些,却又苦于没有其他办法,只好依靠这样一套装束了。穿上它的时候,我的举动好像也跟着合规矩起来。那些大幅度的动作,收敛了许多。笑起来的时候,也会学着别人用手捂着嘴,不露出满口牙齿。在特定的情况下,我不再那么放肆地笑了,不再笑得喘不过气来了。
添置这身套装所用的钱,是我的母亲从亲戚那里借来的。大四那一年,我母亲到处为我筹款,支撑我顺利毕业直到找到工作。她借钱的地方,也就是那几户人家,这个亲友啊,那个邻舍啊。我知道,除了举债,家里不可能再为我拿出一分余钱来了。为了供我读书,读大学,家里已经勉为其难、费力支撑了。若是父亲能够一直劳作,没有生病,家里倒也可以勉强过得去。但在我读大二那年,父亲突然生了一场大病,从此他就再也没有办法去田里干活。他只能做一些很轻巧的活计,像煮饭、扫地、洗衣服这样的家务活。去稻田里插秧,打农药、收稻谷,把谷子挑回家里来,或是到山上去种冬瓜、种烟,通宵达旦守在灶火旁烤烟,这些以前由他做的事情,他已经做不了,只好改由母亲一个人承担。母亲对于突然增加的繁重劳动,倒是没有抱怨什么。她以前一直跟着父亲忙这些事情,已经习惯了。她有粗壮的身体,长得不高,还有些胖,脸被毒辣的太阳晒成黝黑色,样子不怎么好看,干起活来却毫不含糊。我记得那几年母亲总是起早贪黑,每天在外面暴晒、暴淋。她竟然撑得住,没有倒下去,煎熬着,一直到我毕业,才减少了一些劳作。
为了给父亲治病,家里已经开始欠债了。再加上我读大学的开销,债务便累积起来。不过这些没有关系,只要我一毕业,找到一份工作,家里就会有新的收入来源。因此,在我毕业那年,刚刚开学,父亲就写信来。他在信里说:我和你母亲已经老了,家里以后一切要靠你,由你来负责啦。你哥哥是靠不住的。你要负责我们养老,还要准备一笔钱给你哥哥娶亲。我们现在已经挣不到钱了,只能让你负担哥哥的婚事。你给你哥哥准备婚事的钱,就算是你给我们的。
父亲的信是用什么纸写的?大概就是用那种很普通的白纸写的吧。除此之外,我也想不起还有什么纸来。那种浪漫的粉红色的信笺,我们家买不起,也舍不得买。那时我和父母经常通信,这对于我是一件大事。每次我都要写好几张信纸,字要写得很大,每行的间距要留得很宽,他们才能看清楚。父亲每封信都回,总是选在大白天,太阳光已经照进堂屋,屋子里光线很充足。他让母亲把笔和纸拿过来,戴着一副老花镜,坐在堂屋里那个破了半边角的老木桌子前,费力地给我写信。
瞧,我握着我的手,拳头握得紧紧的。这种动作是下意识的,是在不自觉的情况下发生的。如果我能够意识到,自己紧紧握着拳头,我就会使劲把拳头掰开。那确实需要一番力气,不去费力做这个动作,我就没有办法让自己的手摊开来。像平常人那样,轻轻握着就好了,不用那么死死拽着。那样很费气力,很浪费我的精神。不过没有办法,我没有办法放开我的手。只要我的意识一离开我的手,不再去注意它,它就又握回去了。后来,我也懒得管了,握着就握着吧。因此我的手总是肿着,手背上的皮肤会发紫发胀,青筋都暴露出来了,十分显眼。
我在夜里也握着拳头,就握着拳头睡觉。那个时候总是做噩梦。做得最多的梦,就是拖着一个箱子在大街上走,流浪,毫无目的、毫无着落。我总是梦见自己找不到工作,没有老板肯要我。我苦苦哀求他们,他们就是不肯动怜悯之心。我毫无办法,只能一直在大街上走。一直走,一直流浪。
我保持着这样的姿势紧握拳头,一刻也不能放松。大概有好几年时间,一直都是这样。
我哥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喝酒,又从什么时候开始自杀的?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应该是我读大学的时候,或者更早。好像有人告诉我,你哥哥喝了农药,被送到镇医院去了。发生那样的事情让我感到很震惊。在我最初的印象当中,哥哥一直朝气蓬勃,十分阳光。他有健康的体魄,这一点继承了父亲的优点。父亲三十岁之前没有生过病,一次感冒都没有得过。他是军人,曾经当过七年兵,身体好也在常理之中。所以,当我听到哥哥喝农药自杀时,可想而知我的心受到了多大的冲击。我简直不相信这是真的,但事实就是如此。从此之后,我就开始注意我哥哥的一举一动了。我发现他已经被死欲抓紧了,他总是在本子上写着:为什么不自杀?为什么不自杀?有时在他的床单上也会看到用圆珠笔写的这些话。我记得有一次,他在上面写着:假如没有活着的理由,为什么还要活着?我看到这些话,已经记不得自己当时想了些什么。或许我过于天真,认为哥哥年轻气盛,不过跟我们开玩笑。我也发现他的手臂上总有伤口,应该是割脉留下的伤痕,有时是用烟头烫下的。
我怀疑自己一直没有把这些事情看得很严重。对于家里的贫穷,对于哥哥的自杀行为,我没有当回事。我不在意,不放在心上。长久以来,我也没有认真思考过它们。我在那样的家庭里长大,对此已经习以为常了。在我的童年时期,家里十分艰难,母亲三天两头自杀,但我的童年无疑很快乐。我认为自己有一种可怕的念头:在我的意念里,幸福和贫穷连在一起,和死欲连在一起。他们是连体的婴儿,不可分割。我没有想要从这样的艰难困境中逃离出去的意念,我一直在贫穷和绝望之中安舒自在,懂得如何在灾祸里寻找生活的乐趣。我一直都拥有这样非凡的能力,对人生的艰境泰然处之的特殊才华。所以,我才能时刻保持自己的笑容,笑得那么灿烂,像黄金一样。
我站在珠江边上,脸上的笑意就没有停止过。那张惬意的笑脸,和握紧着的拳头放在一起,在我身上同时展现出来,真是触目,简直让人无法理喻。那是一种可怕的笑,也怀着某种无知和盲目。那时真的很无知,初入社会的兴奋感还没有退去。相较于十几年的学校生活,社会里的一切都无比新鲜,像初放的花朵,娇艳欲滴。即使是无知,也不能阻挡生命里的无限活力,年轻真好。广阔的世界里,有太多的东西等着我们去探究,未来总是充满了希望、新奇。就凭着这一点,我一直保持着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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